郭可信纪念馆 - 纪念文集

人在天涯又一年

发布时间:2025.10.02

 

 

 莲生子,子依莲,莲子永不离。

 一生情,一世恩,生生父女情。

 

站在岁末,回首往昔,诸多的感慨,难诉笔端。过去的一年,是伤心又痛苦的一年。面对周年的临近,我仍难以相信,慈祥的父亲离开这个世界整整一年了。

在失去父亲的一年中,在面对这份至真至爱至坚的情感,像泡沫般幻化成空时,在面对顷刻之间,曾经的天堂轰然坍塌时,在面对至爱亲人,无奈地隐瞒事实真相时,我痛彻心肺。

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,没有永远的长相守。人生的离别总会接踵而来,每一次的离别都是一场永远的痛。

我与父亲四十多年的相聚,每一天都是累积,像沙漏一样,一天天地累积着,每一粒沙,都是我们生生父女情的证明。

人生是美好的,也是痛苦的。我们背负着各自的责任,在人生的苦旅中跋涉,一步步地向明天蹒珊前行。

二零零七年,是伤痛与思念的一年。在伤痛中开始,在思念中结束。

在二零零七年结束之际,我写下我儿时的快乐时光,记录下四十多年与父亲朝夕相处的幸福时刻,怀念我一生永远的难忘。

祭奠在时间的缝隙里开放的美丽花朵。祭奠被时光遮盖的历历往事。

岁月湮远,人已离去,而离开并不意味着忘记。因心在,魂在,文字在。

父亲,是我心中永远的太阳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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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冬的夜晚,月色如银。使我想起了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,在各个家庭都经历着史无前例的浩劫时,我随着这场风雨,降临到这个陌生的世界,并有幸地来到,这个给予我一生幸福的美满家庭。

我的到来,带给父亲的喜悦,是在我成年后,从各家亲人们的口中得知的。当时,父亲发给每一个亲戚家的报喜信中提到,他有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儿。

为了给我取名字,父亲翻遍了词源辞海,也未找到一个称心的名字来匹配他心爱的女儿。无意之间,他看到金属研究所家属宿舍十二栋的楼前,亭亭玉立地长着一棵白桦树。父亲对白桦树是情有独钟的。他久久地站立在白桦树下,仿佛又回到了留学时的北欧瑞典,仿佛又看到了洁白茂密的白桦林。那时,灿烂的阳光照耀着一株株风姿楚楚的白桦树,耀眼的白桦树的银光,仿佛给了父亲一抹灵感。他希望,我的生命也像这林涛一样,滚滚不息。他希望,我的成长也像这白桦树一样,洁白无瑕。于是,我的名字诞生了 ——郭桦。

北京有各种各样的树林,唯独没有白桦林。而瑞典的白桦林,始终萦绕在我的心里,也如梦幻般地出现在我的梦境中。希望未来的某一天,我能去那遥远的世界最北方,去亲身体会那白桦林的奇迹。

为了我的到来,父亲特别请来了母亲奶妈的亲戚-秦奶奶。照顾我平日里的起居生活。

我在父母的精心呵护下一天天长大。几个月后的一天,父亲突然发现我的舌尖与其他小孩的不同。我的舌尖伸出来是W形的,而不像正常人成V形。

请教了大夫之后,知道了这是舌系带过短的缘故。当时的大夫说:幸好发现得早,做个手术就好了。母亲还是被“手术”二字吓得毛骨悚然。

为了我能讲话清楚,为了拥有一口漂亮的卷舌音,父母决定让大夫切除将来会阻碍发音的多余部分。

为了使我免遭疼痛,父亲请大夫用少许麻药。大夫说孩子太小,麻药会影响到智力发育。于是,秦奶奶到医院外买来一瓶白酒,给我灌了一小勺。就这样,我在睡梦中完成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手术。

多年以后,当北京的街头飞驰着桑塔纳的时候,母亲曾指着那“W”标志对我说:“原来你的舌尖和这下面的字母一样,多亏你父亲的及时发现,不然,你现在讲话都是大舌头讲不清楚呢。”

同时,秦奶奶也因此认识了她一生中唯一的两个英文字母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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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小每次父亲喝酒,总是用筷子蘸上一点,放进我的嘴里,看着我被辣得那样儿,都会大笑不止。我被这种未曾品尝过的液体,刺激得五官堆积在一起,却没有哭。刺激过后,我咧开没牙的嘴,冲着父亲笑着。也许父亲认为女儿有这方面的天赋吧,便又给我蘸上一点,直到我自己醉倒在小床上睡着了。

七十年代初,几岁的我,经常和父母去沈阳秋林吃饭,去北京的莫斯科餐厅,新侨饭店吃西餐。那时的餐厅是一张张的大圆桌,几家围坐在同一张圆桌上用餐。每次吃饭,父亲都会点上一大杯扎啤。记忆中,那扎啤的杯子比我当时的头还大,我经常是要把头放在杯子里,才能喝到啤酒。记得有一次,同桌吃饭的大爷不无感慨地说:“呵!这丫头真能喝!”为此,母亲对父亲发了好大的一次脾气。

弹钢琴,踢足球都要从娃娃抓起,喝酒同样如此。经过父亲的从小培养,我的酒龄如同我的年龄,至今已有四十多年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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感情是时间的一种累积。深厚炙热的感情,不易被流年侵蚀。也许,偶尔被岁月蒙上灰尘,暗淡无光。但把灰尘轻轻地拂去,依旧灿灿生辉。

在我童年的记忆中,对幼儿园的印象,模糊而零碎。记得有一次父亲到幼儿园接我回家,那天外面下着瓢泼大雨,父亲紧紧地抱着我,从中国科学院金属研究所院内路口的毛主席像,一路小跑到中国科学院金属研究所家属宿舍十二栋的家中。母亲正焦虑不安地等待着我们。见到父亲就大声地说:“我正紧张你们回不来呢!下这么大的雨!”父亲放下怀中幼小的我,用他那双温暖的大手,拍了拍我被雨水淋湿的头,:“大头大头,下雨不发愁,人家有雨伞,我有大头。哈哈!我有丫头!”顿时,让紧张的母亲展开了笑脸。

对幼儿园的印象始终不深,却对幼儿园的伙食不好记忆深刻。当时,我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儿,就是把用兜兜装回家的窝头一块一块地抠出来,为明天的再装新货做好准备。

最开心的是父亲骑自行车到幼儿园接我后,带我去环路无轨站旁边的一家饭馆买烧饼。在那个艰苦的年代,食物的诱惑力是无穷的。

这一天,父亲骑车带着我,一路风驰电掣般地来到沈阳第二中学的校门口。忽然,一位警察拦住了我们,在二中的院墙边,已经聚集了几个骑车带人的违章骑车人。大家都在背诵着“老三篇”“毛主席语录”。于是,父亲也加人了背诵的队伍。

我一直坐在父亲二八式自行车的大梁上,等待着父亲的漫长背诵。渐渐地在这一片毛主席语录声中,我睡着了。

我小的时候,父亲曾无数次不无感慨地说;“长大了不管你做什么,只要你幸福就好。只要你开心就好。”

而父亲决不是只要自己幸福就好的人。爱国的理想从父亲少年时代,就在他的心中萌芽生根。

在那个动荡的年代,在身负着对国家的责任感和自己的使命感,双重沉重的十字架下,父亲只能缄默不言。

我在海外生活工作二十年,始终没有成为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,也算是父亲的遗憾吧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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尽管现在的美食佳肴应有尽有,而在我的记忆中,美食的味道依然是留在童年。七十年代,食品的缺乏,各种各样的票卷,应运而生。肉票、粮票、鸡蛋本、芝麻酱本,无所不有。合作社里(商店)好不容易来一次带鱼,旋即就能在居民楼中引起不小的骚动。各家各户派代表去排队,有人甚至会为买一毛九分一斤或是二毛一分一斤的带鱼而争吵不休。

一天,父亲从沈阳来京,看望住在外婆家的我,并如我所愿带我到北海公园划船。

那橙黄一片的太阳光,交织着绚烂的色泽,散落在北海的湖面上,在追逐着不露痕迹的流动。我把双脚自由地放在小船外,任由清凉的湖水拍打着脚面,享受着与父亲久别重逢的喜悦。在这份恬静中,似乎可听到潺潺的泉流,看着湖面上花儿浮动,白塔倒影,小船的四周,暗香吹拂。

这时候,我和父亲几乎同时看到小船的前方,有一条银色的鱼儿在漂浮。于是,我们与鱼儿展开了一场快乐的追逐。不太费功夫,就抓住了这条刚刚翻白、还不时抽动的鱼儿,这让我和父亲都异常地兴奋。我们决定放弃当天的游玩,马上回家。父亲还特意脱下他的老头衫,让我把鱼儿放在里面。我怀抱着有生以来第一次的猎物,一步三跳地回了家。当晚,由母亲主厨,我们全家人一起享用了红烧鱼的鲜美。事后,我和父亲又多次到北海公园划船,并抱着醉翁之意不在“鱼”的心态,却始终没有再享受“北海鱼”的美味。

那时,父亲有时参加外事活动很晚回来。一年冬天,我被人从甜美的梦乡中叫醒,父亲带着满身的寒气,从棉袄里拿出一包用手绢包裹着的东西,:“桦桦,看看爸爸给你带什么来了。”语气中透露着无比的宠爱。

我强睁着蒙蒙睡眼,很不情愿地望了一眼手绢包,立刻睁大双眼,高声叫喊着:“蛋糕!蛋糕!

其实,这不过是两块西式点心。但这种小点心在当时的市场上是看不到的,而每次的外事活动,每人饭后都有两块。父亲舍不得吃下这不多见的西式点心,用手绢包裹回来,给他心爱的女儿。

时至今日,我自己烘烤过无数次点心,也品尝过数不清的西式糕点。唯有这带着父亲体温的点心,它的甘甜酥香,至今依然留在我的记忆中。而父亲对我的宠爱,更映在我的心里,伴我一生,直到永远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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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我的记忆中,父亲在同辈人当中,始终是赶在潮流的最前沿的,是与时俱进的典范。父亲经常是休闲的T恤配牛仔裤,脚上穿Nike的跑步鞋,一天到晚风风火火。电脑上网,划船游泳,样样精通。一位我的中学同学曾经形容我父亲说:“你老爸太酷了!

父亲生来乐观,积极,热爱生活,热爱名山大川。而对待他自己却格外的节俭。

有一年在香港开会,单位发了出国置装费。父亲平时很少自己外出买衣服。那天父亲自己外出,从北京大华衬衫厂买了几件处理的衬衫。母亲和我当时都很生气,不理解。可父亲却为这几件衬衫的物美价廉而自鸣得意了好一阵子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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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对我这女儿,一直是倾其所有,竭尽所能,希望能给我一个只有阳光、没有风雨的童年。而我是在父亲的怀抱里,臂弯中,大腿上渡过了童年时光。

七十年代初,我们家住在中国科学院金属研究所家属宿舍十六栋的一间房里,父亲经常在厨房看书、写稿、开夜车,厨房的灯光经常是亮到深夜。

有时,我缠着父亲撒娇。缠得久了,父亲总会慈爱地抱起我,让我坐在他的大腿上,看着他写稿。

久而久之,我也学着父亲的样子,拿出一张用过的稿纸,铺在书桌的中央,用铅笔涂抹着一串串所谓的文字,再煞有介事地拿起红笔,在文字间涂改着画着圈圈,并大声地告诉父亲说:“我也在改稿子,写文章呢!

有一天,父亲全神贯注地在写稿,我无所事事地坐在父亲的大腿上。突然,我发现父亲的头发很长很乱。于是,我就学着母亲每天给我梳头的样子,找来梳子和很多橡皮筋。父亲专心地写着稿子,我专心地给父亲梳着头发,并用五颜六色的橡皮筋扎起满头的小辮。稿子写完了,小辫也扎好了。父亲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,拉着我的手,踱到十六栋的外面,看我们家喂养的小鸡。当我们回到家,面对母亲的捧腹大笑时,父亲被笑得莫名其妙。直到他用手摸到满头如同非洲人的小辫时,父亲也忍俊不止,哈哈大笑。

对于我,父亲一向是纵容的。

小时候,家里有一本关于蘑菇的小画书,色彩斑斓。是当年父亲从瑞典带回来的。因多年的翻阅,书本几乎支离破碎,而我的不开心也明显地写在脸上。大概是舍不得让宝贝女儿伤心,父亲用水彩,剪刀,糨糊,把这本书基本复原得与原书一模一样。年幼的我破涕为笑。我相信父亲是万能的,父亲也的确是万能的。

从此,这本蘑菇的小书,陪着我度过了童年,伴着我走过了少年。时间久了,书本的材质磨损了,水彩也渐渐地褪色。但我知道,有一种情感永远不会被破旧的外表所掩盖,也永远不会因为时间的推移而褪色,这种情感,就是父爱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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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并未拥有一个文学的童年,这远不如那些幸运的作家。我的外婆不能为我讲述引人入胜的民间故事,而我却拥有一位博览群书的好父亲。他在我的童年时光里,培养了我对文学的喜好,加深了我对文字的认识。

我初次接触文字的经历,与当时的时代背景息息相关。七十年代初期,我在金属研究所家属宿舍十六栋的厨房书架上,发现了厚厚的一摞检查材料。这个发现激发了一个孩子强烈的好奇心。于是,我在每天放学后,如饥似渴地阅读着。终于,有一天,我被父亲发现了。可能是当时的环境,以及目睹了形形色色的文字狱,父亲阻止了我的阅读。

但是,对于文字的禁忌,终于也由父亲亲手打破了。大概是因为无聊和多年育人的习惯,父亲慢慢地向我讲述唐诗宋词。不过,父亲当时并不满意我的写作才能。他曾指导我作些诗文试试,于是,我拼凑了些当年流行的豪言壮语,其中点缀着“东风”、“战旗”、“春雷响”之类的词汇,父亲看了之后默默地摇着头。直至有一天,父亲偶然地在我的日记本中,看到我自发创作的几首歪诗后,才多少恢复了一点点继续教诲我的信心。

对于文字的爱好,一直贯穿于我在海外漂泊的生涯里。不论是文学的阅读,还是文学的写作。工作学习之余、孤独之时、伤心之际,面对一盏孤灯,在纸上写下些许人生感慨,这是一种有效的自我解脱。更像是一种特殊的心灵慰藉。尽管这些习作多半未脱稚气,但是,也让我更接近了一个博大的文学世界。

转眼之间,四十多年过去了。绕了大半个地球,我终于又回到了北京,生活到父母的身边。在他们步入耄耋之年的时候,我希望能尽我所能,让他们生活得好些,再好些。能够生长在这个家庭,拥有这样的父母,是我的骄傲,更是我的福分。

如同我的博客首页上所写的:“属于我们的往事,属于我们的故事,都将化成绿水彼岸的青山。我愿借着我的博客为桥梁,引人渡水近青山。若有人踏上我的博客,靠近了青山,我将会是幸福快乐的。”

每一个人都是一本书。我希望,由我写下其中的片片章节,记录下最真实的生活片段。也许,随笔变成了短篇,短篇变成了长篇,长篇拉成了生命的永恒。

我写故我爱!

 

永远爱您的女儿:郭桦

二零零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深夜


本文自《郭可信纪念文集》,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出版,2008年

未经郭可信教育基金会同意,不得擅自转载使用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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